张艺谋
许知远:随着时代的不同,情感会发生变化吗?
张艺谋:当然,细节不同,但我觉得在大的方面,人类都是一样的。全世界永远演绎着不同的故事,也永远重复着共同的情感。
许知远:你觉得你的同代中,谁是才华型的?
张艺谋:姜文就比我天才,感觉,性格,才华,大家都公认。我觉得李安还不是,李安跟我差不多,吭哧吭哧老黄牛似的。像卡梅隆、诺兰属于才华型的。斯皮尔伯格现在就是大师级的,经验也很棒,才华也很棒。
张艺谋:“第五代”,产生于改革开放初期,产生于非常可爱的八十年代。“第五代”成长于寻根和反思的时代,所以作品大体都是从历史题材过来的,这导致“第五代”的导演不太善于拍当代,或者当代题材很少。
许知远:你有那种超越时代的欲望吗?
张艺谋:没有。我觉着,“你还想超越时代?能把这事做好就不错了”,你放心,人走茶凉。
坂本龙一
声音比旋律重要,它更可能回到音乐的本质。
人的活力、日常生活的活力,这能让我微笑。
许知远:一个男孩或一个女孩听不同时期的音乐,为什么这对他或她如此重要?
坂本龙一:对我来说,了解世间存在着诸多差异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必须享受这些差异。就像我们昨天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餐,但我今晚不能再去一次,我要去不同的地方。音乐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不能只听一种类型的音乐,因为在世界上有着很多不同类型的音乐,不单单有来自不同国家的,还有来自不同历史时期的。幸运的是,我们还能听到许多文艺复兴时期或中世纪时候的音乐。
但在某种程度上,音乐是非常抽象的,有点像数学。在数学里,你看不出哪个部分是政治的或是经济的。
我不认为音乐是表达思想的工具,音乐就是音乐,有时会给我带来欢乐。
音乐宽广得像海洋,而我的声音就像一个小岛。
许知远:患病之后,如何应对癌症可能会复发的恐惧?
坂本龙一:我可以感受到很多种恐惧。我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们的身体也是,所以死亡是一个自然现象,即使我们有恐惧。它在任何时间都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们必须像老子一样接受这个自然过程。
这是很艰难的事情,也许我的生命最后一刻也还无法接受,但我希望我能做到。
冯小刚
我觉得一个好的演员应该是特别稀松平常的,放在人堆里头,或者在哪块儿喝酒,完全没什么让人觉得出众的。可是只要他进入到那角色,就能焕发出特别巨大的能量和魅力出来。
为什么俄罗斯在面对浩劫和灾难的时候就涌现出一大批宏达叙事的作品,从它的音乐、美术、小说里,你会看出一种救赎的力量。这俩民族的性格就不一样。那么民族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性格出现,其实是和信仰有关系的。我觉得佛教影响很大。因为中国自古崇尚儒教,佛教进入后,为了和本土宗教争夺信众,就变成了一报还一报。
所有的经历一定都是有营养的,一段路不可能白走了,都会让自己变得更丰富。
可能有一种直觉就是不能太随大流,大家都干这件事的时候你就别干。
许知远:刚才你谈到你感觉迈上了一个新台阶。你身上有哪些东西是可能妨碍你迈上新台阶的?
冯小刚:其实从画画的时候就有这种问题,就是我对细节特别敏感。很多导演的有点其实是结构非常好,但是输在了细节上。而我是细节非常好,但很可能会输在结构上。结构的能力我认为我是弱的。所有的起承转合,我一般先想到的是最生动的细节。
姜文
姜文:据说卓别林参加了一次模仿卓别林的比赛。
许知远:他没得上名次是吧?
姜文:他得了第三。所以我觉得艺术、电影这些都是人们想象的东西,是主观的真实。主观的真实最有意义。复制一个当时的样子其实没有意义,印象才重要,绘画到最后也是画印象。
我觉得好比你写梁启超,你不是在写他,你是在写你自己。任何历史其实都是现实,要不然你聊它就没意义。你不能假装没有你。历史对你来说是一个可借助的东西,但是你表达的一定不是历史本身。
任何一个作品离开创者者,面对欣赏者时,都是欣赏者在表达自己。每个人都通过看这个东西在表达自己。
阅读非常有用,但是有用的不是阅读本身,是它能给你的激发。
许知远:你从来不想念了或者变老这些问题吗?
姜文:我想,我每天都在变老。
许知远:对你来说,这是什么感觉?
姜文:我很欣喜,我今天又翻篇了。迎接新升的太阳的同时告诉自己,我又老了一天。这有什么不好?我觉得现在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我非常相信这个。老不一定不好,起码明白了很多事,当然再老就糊涂了。糊涂也好,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就不知道痛苦了。
许知远:荷尔蒙的衰退,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还是说,你没觉得自己衰退?
姜文:我觉得有,有不一定是不好。我不至于非得拍那些失魂落魄的少男少女的故事,有比这更大的天地。少男少女时期最可怕的就是,你觉得全世界就那么点事,全世界就集中在那女孩的鼻子上,或者右眼珠上,你觉得世界就这么大。长大之后,你就会觉得世界更辽阔一点。
诺兰
许知远:试想,如果你在敦刻尔克,你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你会绝望,还是充满希望?会勇敢,还是怯懦?
诺兰:我认为这部电影非常强烈地表达了这一点——只有在真正面对某种境况时,人们才会知道自己将如何选择。
我们都以为自己会以高尚的方式行事,但我觉得人们只有在那个特定的情况下才能真正知道。
我必须对很多不同的事情都有些了解,但不一定要成为专家,你周围有专家。
许知远:你不使用电子邮件,也没有手机,那你如何与这个快速变化的现代世界相联系?如何用技术驱动世界?
诺兰:我认为很多人用技术做的事实际上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它只是用来打发时间,而且我很容易分心
,所以如果让我找个让自己分心的方式,我可能会玩游戏什么的,然后花费大量时间在网络上什么也不干。
我很重视什么也不做的时间,只是思考,努力想清楚现在在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徐峥
许知远:你当时印象最深的电影有哪些?
徐峥:最深的就是 1994 年那个神奇的年度,《肖申克的救赎》《阿甘正传》《低俗小说》,这些电影都在这一年里上映。我可能老了,总觉得现在的电影没从前的好看。那一批类型片,我觉得做到了一种极致,非常非常好看。
许知远:在你心中谁有这种强烈的共情能力?
徐峥:黄渤、王宝强,他们天生就有这种能力。黄渤只要往那儿一站,关注就开始同情他,他天然有一种质感。
许知远:作为一个演员,你现在最想获得的能力,或者说想修补的不足是什么?
徐峥:对我来说,更多的是需要一种意志,这是我最大的不足。我本身是一个很会偷懒的人,我很会让自己处于安全区,我有各种各样的招来应付。我觉得我在表演中始终没有突破到让别人觉得不可置信。我没有那种豁出命的东西。但是有些演员有一种不怕死的精神,有一种对完美的非常变态的追求。我的一直还做不到,这是我最缺乏的。
许知远:你觉得谁是这种特别豁出去的演员?
徐峥:张译身上就有那种豁出去的劲儿。
许知远:变狠对你来说是个诱惑?
徐峥:也不是很诱惑,我并不觉得非得搞得死去活来才能把戏拍好。因为我觉得演员就是要让他过,让他有成就感,这样也许他会演得更好,我是这样理解的。但有时候最后剪辑到一起,会觉得他妈的还是差了一点。
我觉得创造是无底的,创造用于是在更新的,一定会有一个遗憾,差不多就行了,别太较劲。
人膨胀的时候自己是不知道的。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现在是在膨胀,他肯定就不膨胀了。
我现在看书看着看着就头晕,看画面视频更能接受,所以决定了我本身的信息高度达不到,你让我像傅雷要求的那样去看书,我做不到。而且渐渐我也不再这样去思考问题,人是要有学问,但也不能被这个事情绑架。吃一大堆大餐,吃完以后消化不了,也没用,所以我觉得消化自己能消化的,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以一种比较谦逊的态度去广泛接触,就够了。心态放轻松一点,要不然内心会永远陷入无穷的慌乱。
毕赣
许知远:孩子的出生对你有什么特别的影响吗?
毕赣:非常特别,他让我有机会成为一个健全的人,跟他一起把童年重新过一遍,这个很重要,所以他出现以后我挺快乐的。
你觉得当初创作是那样,但是等放映完了,那一刻就没有了。因为大家开始误读它,每个人的生命经历、理解都不一样,被观看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商品,会被更多人讨论、喜爱、憎恨,然后它就不再属于你了。
许知远:是不是拍完之后,重返故地对你就没什么吸引力了?
毕赣:挺有吸引力的,挺有感触的。因为好多东西都忘了,故意忘记的,现在又慢慢想起。然后会很后怕、恐惧。
许知远:你觉得应该去反抗吗?
毕赣:我是一个不反抗的人,反抗什么呢,都不知道反抗什么,但是我不顺从。不顺从,不反抗。
许知远:再过十年二十年,到四十多岁的时候会反戈一击?
毕赣: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变成酒鬼了。
许知远:也解脱了。
毕赣:解脱了。在准备反省的时候,我觉得大多数人已经放弃了。
许知远:你怎么评价自己的生命力?
毕赣:拍电影其实挺消耗时间、消耗生命的,三年一部三年一部,一下子好多年过去了。我的记忆其实还停留在 2012 年拍《金刚经》的时候。因为从 2012 年到 2018 年这五六年的时间,都是在拍戏的过程里,我没有自己的记忆,所以我没有感受到我有生命力。
许知远:这种记忆会困扰你吗?
毕赣:不会困扰,但它是一个事实。这几年的时间里,我周边的朋友们变化非常大。从学校到结婚生子、离婚变故、做生意失败,他们经历了人生很重要的阶段,但是我整个阶段都是在电影里面。
许知远:就是打一个大型游戏去了。
毕赣:或者说是在监狱里面。拍摄的地方很多时候也是在废弃的监狱里,所以拍完电影刚回到家是很不适应的。以前我看新闻说,坐牢的人出来,回家一看 DVD 不会用,我就觉得挺心痛的。自己拍完电影回来,当然会用这些工具,但是跟家人的沟通是有空白的。他们变化很多,小孩一下长很大,有时你会下意识去想,是不是再回监狱比较好。